晴雯与袭人,该提拔谁?
贾府虽是一个家族,却恰似一级官府。地分东西南北,人有三六九等,组织精密,编制齐全,机构人员犬牙交错。贾母就是这个府衙的最高行*长官,王夫人、凤姐儿、探丫头和平儿是依次参与决策和管理的内阁成员。这个貌似威严的府第其实是个女权社会,重用谁不重用谁,开恩赏赐还是贬谪发配都是女人们说了算,几乎跟男人没什么事。长子贾赦虽袭官一等将*,然一味好色饮酒作乐,深得贾母厌恶,敕造荣国府没有他的一席之地。次子贾*虽偏爱有加,然其对老太太之掌上明珠宝玉过分苛刻,处于三角纠纷之中,一应大小事务亦无他说话的份。贾琏也就帮着跑跑腿,贾珍虽为一族之长,凡事也要看老太太的眼色行事,东府里的事更是插不上嘴。我们尊重并主张女权,但凡事须有个度,因为过犹不及。女性极权势力的无限扩张,归根结底受伤害的还是女性。晴雯就是这个女性极权最典型的牺牲品。对比众丫头,晴雯无疑是最贫苦的一个,十岁的时候被赖大买来做丫头,虽是奴才的奴才,却全无一点奴性。赖大见贾母赏识她,又当作礼物一般孝敬了贾母。贾母因偏爱宝玉,便又把晴雯给了宝玉。在宝玉眼里,晴雯不是伏侍他的丫环,而是可以托福私密的知己,与林黛玉旧帕传情,他只相信晴雯一个人。由此可见,晴雯的品性是靠得住的,更是无可指责的,可偏偏就有人拿她的品性说事。王宝善家的仗着自己是邢夫人的陪房,比别人原有些脸面,就趁机公报私仇,在主子跟前说晴雯“那丫头仗着他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象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大不成个体统。”恰巧王夫人又是一个见不得模样儿长得好的小肚鸡肠之人,听王家的这么一说,便想起那“水蛇腰”、“眉眼有点象林姑娘”的漂亮丫头来,恨不得立马就要将其置于死地。但她深知老太太对晴雯是信任的,想要处理晴雯,但又不能顺着王家的嘴说出晴雯许多的不是。她便捏造事实,欺上瞒下,悄向老太太说“那个丫头也大了,而且一年之间病不离身,我常见他比别人分外淘气,也懒,前日又病倒了十几天,叫大夫瞧,说是女儿痨,所以我就赶着叫他下去了。若养好了也不用叫他进来,就赏他家配人去也罢了。”老太太不明真相,只说“晴雯那丫头我看他甚好,怎么就这样起来。我的意思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谁知变了。”老太太既不认真作调查,也不用心想问题,就凭二儿媳妇王夫人的一面之词,就将好端端的一个丫头打入了另册。晴雯究竟没有怎样,只不过是印证了那句“说你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行也不行”的现时话。晴雯没有变,是老太太变了,不光是变老了,更重要的是变得不那么自信了,自己倚重的人,被下属三句两语谗言就彻底否定掉了。贾家的规矩,男主子发育成熟又尚未到结婚年龄,先会选一二个妾放在屋里。纳妾的途径有两种,一是从外面选,一是从房里的大丫头中挑。如果从帖身丫头中挑选,这个丫头就成了这个家族里的半个主子。由丫环提升为姨娘是丫环们所认定的理想归宿。仅鸳鸯是个例外,因为她伏侍的是老太太,赦老爷要她做姨娘,不但她不会同意,连贾母也不依允。宝玉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他身边有晴雯、袭人、麝月、秋纹四个丫环可以晋级。麝月、秋纹二人用袭人的话说“苯苯的”似不在讨论之例。晴雯深得宝玉喜欢,是宝玉心目中最中意的人选,老太太也早有这样的想法。但王夫人相中的是袭人。是提拔晴雯还是袭人?贾府的选人用人与官府有何区别,是本文所要讨论的重点。晴雯与袭人都是“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中提到的两个人,说明都是与宝玉有缘有份的。又副册中晴雯的一幅画,又非人物,也无山水,不过是水墨浸染的满纸乌云浊雾而已,暗示前途命运凶险,无果而终。后有几行字迹,写的是:“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说明与宝玉有情无份。另一幅“画着一簇鲜花,一床破席,也有几句言词,写道是: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画中的“花”与“席”隐含其名花袭人,“优伶有福,公子无缘”,说明袭人跟宝玉有份无缘,最终所嫁之人乃是一戏子尔。原来这袭人也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贾母因爱宝玉,生恐宝玉之婢不中任使,素知袭人心地纯良,克尽职任,遂与了宝玉。服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跟了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其实袭人在精神上,与宝玉几乎是难以沟通的,宝玉有关“武战死、文谏死”以及海棠之死的挥洒谈吐,于袭人来说犹如对牛弹琴,彼此是没有多少共同话语的。依照贾母贤妻美妾的标准,袭人并不具体做妾的相貌,倒是很符合“知人善任”之口头要求。我们如今讲德才兼备,说到底是一个很尴尬的话题。很显然,将袭人由丫环擢升为姨娘无疑是对这一标准的主动放弃。从品德上讲,贾宝玉初拭云雨情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袭人。按照封建道德准则,宝玉使得,袭人却使不得。同样是贾母派出来的丫环,宝玉曾邀晴雯一同洗浴,被晴雯宛言谢绝。袭人虽然失身于宝玉,然在操守上晴雯又胜袭人一筹,相貌方面就更不容分说。平心而论,所谓的德才兼备,实际上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从才艺上讲,所谓艺高人胆大,才能出众的人大多不须你来用他,他只会来利用你,要不就独占鳌头,我行我素,根本用不着谁去提拔谁去发现。次一等的也是恃才傲物,又不肯低下头来作巴结和逢迎之态;再次一等,空有毛遂之志,已经不是什么好材了。再说德性,德性很好的人必定十分谦让,更不会自吹自擂。谦让者,则把机会让给了别人;如不自吹自擂,则上峰又不甚了解。良好的德性势必与丑陋扭捏等等作态格格不入。就如晴雯虽为一丫头,却敢干蔑视王夫人为笼络小丫头所施的小恩小惠,嘲讽向主子讨好邀宠的袭人是“哈巴狗儿”。抄检大观园时,唯有她“挽著头发闯进来,‘豁啷’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提著底子,朝天往地下尽情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还当众把那狗仗人势的王善保家的痛骂一顿。上善若水,大爱无形,良好的道德操守在上峰眼里并不一定就真的被认为是良好。评价一个人的品性道德往往带有很浓厚的主观意识,对口味的就是好的,不对味的就是不好的。其实这也怨不得上峰,因为上峰也是凭着那样一种德性标准而上升起来的,那么,他对下属的要求也就势必沿袭自己被要求过的那一套标准,而那样的标准又实在是不敢恭维的标准。袭人一心想做宝玉的侍妾,为此,她拉拢同伴,讨好主子,甚至不惜牺牲贞操满以足宝玉的性欲。通过不懈努力,她确实取得了一定的成效,先是得到了主子的肯定,后又被宝玉另眼相看,成为了怡红院中最得意的丫环。然而,她心里也非常清楚,能够成为最出色的丫环,并不意味着就能成为宝玉的侍妾。在她的面前,明现摆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那就是晴雯。所以宝玉挨打后,她第一个跑到王夫人那里打小报告,说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好,真个秋纹打发宝玉洗澡的事却只字不提,因为秋纹跟他一样,长相不出众,不可能成为自己升牵的绊脚石。但凡与宝玉亲近些的一个都不放过,管他是小丫头还是小戏子,借王夫人这柄利刃,一律砍倒以绝后患。就是这样的一种德性,王夫人却一口一个“我的儿”的相知“恨晚”,又是加薪又是提级。这就是居庙堂之高者的所谓德才观。晴雯与袭人到底谁适合做宝玉的小妾,在很大程度上应取决于宝玉。宝玉同晴雯,“亲昵狎亵,相与共处者,仅五年八月有畸”,说笑打闹,不脱贵公子的本色,寒夜里宝玉把淘气的晴雯拉到被中替她焐手,也是小儿女之温情,没有一点性的刺激。宝玉对于袭人更多的是一种母性的依偎,感情偏向于尊敬,所以他和袭人在一起时,会有一种温顺的孩子气象,经常说些化灰化烟的痴话,有时还会忍不住落下泪来。而对于晴雯则更多的是异性之间嬉戏玩闹,乐晴雯之所乐,“撕扇子作千斤一笑”。他在诔文中评价晴雯“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足见晴雯在他心目中的位置。抛开宝玉是否情愿,擢升袭人符合官府衙门的用人标准,选晴雯合符市井平民的生活情趣。作者既没有照顾“两全”,也没有刻意“两伤”。袭人实际上的准姨娘地位以及晴雯的不得善终,满足了封建正统思想的价值取向;晴雯跟宝玉两情相悦以及袭人后来的变节变故又满足了大众平民的闲情逸致。